北邙山庄园。
碧空如洗,林木成荫,鸟雀欢歌。
自魏国定都洛阳时日渐久,人口聚集愈来愈多,城内外也就被天子划为行园的这里,才有绿意盎然的宜人景象了。
一大早就策马过来的夏侯惠,看着郁郁葱葱的林木,不由想起了洛阳典农部的积弊之一:最初王昶任职典农中郎将期间的洛阳,还是树木成林的;是故他以身作则,带领士家开垦了很多荒废的田亩,但时至今日,这些田亩大多都不属于典农部了。
一来,是随着洛阳逐渐变得繁华,耕田变得日益紧缺与值钱,故而陆续被达官贵人巧取豪夺了去。
另一,则是皇室对屯田民力的滥用,加剧了典农部失去对田亩的掌控力。
自文帝曹丕伊始,就有驱使屯田士家建造宫室、经商逐利之事;到了曹叡时期,更是连年大兴土木、为宠臣起高第。
如夏侯惠自己现今的府邸就是曹叡驱使士家修筑的。
仅是在这段不足二十年的时间里,洛阳典农部就从“士民饥冻”演变成为了“士民饿死与冻毙”。
饿死,是很直观的现象。
洛阳典农部与其他屯田区不同,还要额外种植专供皇室贵胄的“新城粳稻”。
“江表惟长沙名有好米,何得比新城粳稻邪?上风吹之,五里闻香”。
这是曹丕《与朝臣论粳稻书》的句子,也是后来划分田亩让洛阳典农部种植新城稻专供皇室、额外增加劳作的真实写照。
在人力固定的情况下,额外增加劳作其他事情,典农部的田亩自然就因为劳力不足而难以迎来丰收了。
但关键是,官民分配的额度是不变的,洛阳中军的粮秣是万万不可短缺的。
因而歉收的部份,就只能摊在士家的头上了。
而冻毙,则是被遮掩起来的现象。
随着曹叡大兴土木愈演愈烈、在后宫奢侈挥霍越来越肆无忌惮,致使国库亏空,为满足一己私欲,除了对百姓苛捐杂税外,还让士家负担皇室林园内的狩猎与皮毛商贸等力役,令士家一年四季到头都没有空闲的时间。
在达官贵人犹恨“狐裘不暖锦衾薄”的年代,每一年岁末的天寒都要夺走很多人的生命。
没有时间外出樵采的士家,没有砍伐的木柴可取暖、没有山草与枝叶编制的席被可驱寒,自然也就冻毙无数了。
这就是杨阜无法清查下去的根本原因。
一切源头都要归根于魏国两代君主,而不是典农部主官的推脱之辞。
当然了,典农部主官肯定也是有违法之事的。
只是这些违法之事,都被动或主动与君主的过错纠缠在了一起,让人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总不能只抓摸黑偷吃的小老鼠,对明目张胆强取豪夺的大老虎置之不理吧?
近来随着查阅洛阳典农部的宗卷越深入,夏侯惠就对天子曹叡的心态与动机愈发迷茫。
甚至还生出了这样的怀疑:
在杨阜铩羽而归后,已然了然具体实情的曹叡,还坚持要自己来清查士家积弊的缘由,或许并不是他想改变士家不公的状况,而只是因为士家的数量年继一年持续减少,让他开始担忧,日后洛阳中军的粮秣供应恐难以为继了罢。
这个想法,在今天也得到了证实。
今日已然是三月十一,都超过约定时间的期限了。
若是再没有被招来议事,夏侯惠都要忍不住抛开卫臻,独自叩阙求见了。
嗯,是在昨日下午时分,史二前来告知他来北邙山庄园的。
还颇为蹊跷的知会他,若无别事的话,可以来得早一些。
要知道,今天是听朝日,天子曹叡与卫臻都要参加太极殿的大朝议,他早些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独自一人,能商议吗?
但夏侯惠还是依言提前过来了。
缘由无他。
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让他早些过来,应该就是曹叡这些时日拖延商议的缘由吧。
所以,此中的变故是什么呢?
又是什么事情,是要曹叡与卫臻避席,让旁人过来告谕自己的呢?
轻车熟路,策马缓缓来到庄园前。
庄园的甲士与管事应该都被嘱咐过了,没有多言询问,只是沉默的行礼罢、代他将坐骑牵马厩安置,便请他自由进入了。
庄园之内雅致如故。
连廊重重,亭台起伏,庭院深深。
唯有的区别,也只是庄园的侍从人数稀疏了许多,静谧得连假山花卉内的虫鸣都清晰可闻。
一路步履缓缓,夏侯惠穿行连廊,转过外院的月门,来到第一个亭子处,远远便看到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
那人着燕服,不带冠,正微昂着头看着白云苍狗。
善射且犹年轻的夏侯惠,眼力很好,能看到那人的头发略有白丝,身躯不甚挺拔,应是差不多不惑之年了。
令他有些奇怪的是,他竟觉得这个背影隐约有些熟悉。
但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出是谁。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了吧,那人转过身来,率先寒暄道,“稚权,别来无恙?”
而在看到那人面目时,夏侯惠脚步微顿、苦笑无语,旋即,心里不由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满是失望的叹息。
因为那人,是毌丘俭。
当今天子曹叡的潜邸之臣,也是唯一一位被曹叡当作庙堂重臣培养的潜邸之臣。
也曾经是洛阳典农部的主官之一。
故而,夏侯惠明白了,曹叡为何拖延议事的时间了。
也唯有报以苦笑了。
他那日让史二调来洛阳典农部宗卷,史二不可能不对曹叡禀报,而十余日的时间,也正好对上了信使前去幽州将毌丘俭私召回来的时间——曹叡这是太了解他的为人了,知道他在清查士家积弊上,绝不会袒护任何人,故而担心毌丘俭被牵连,所以才将毌丘俭召回来与他提前见一面。
这就是夏侯惠心中失望至极的缘由。
他也太了解曹叡的为人了。
以毌丘俭的品行,即使在主事洛阳典农部时有些失措之处,但绝不可能是对仕途有影响的大过!
被牵连到了,也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只需要一份请罪的上疏,就能带过的事情,曹叡竟将他从千里之外给召回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在隐晦的告诉夏侯惠,让他清查的时候,只能抓小老鼠,切不可提及大老虎吗!
曹叡要颜面,要夏侯惠谨记,不管千错万错,君王都无过。
也不能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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