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识相交多年了,却从未相知吗?”
黑棋里的声音道:“路就在那里。我们的路断了,还有人继续走。”
“人总要走路。有一天我们不在了,我们的学生都死光了,还会有人接着走这一条路。”
“但如果就连我们这些拿住史刀的人,也背弃了历史,史家就不存在了。”
“先贤宋求实,凿刻晒书台,晾晒文字,也袒腹其间,曰‘心中无事’。”
“垒土为阶终至顶,万古而今,勤苦书院记史第一。百世儒生,咳血为墨,历代宗师,少有善终……遂成此名。”
在左丘吾近乎失控的情绪里,黑棋里的声音如此冷峻,的确有一种近乎无情的感觉,但又有一种永不回头的坚决
他说:“左丘吾,我这一刀若是偏移了真相,坏的是史家的碑。这才是真正的断绝了这条路。”
左丘吾恨声道:“你这一刀不偏不倚,留下的是一望无际的坟茔。多少人寻不见尸骨,以衣冠作冢——你刻写的是勤苦书院的墓碑!”
“历史会记得一切。”黑棋里的声音说。
左丘吾声音高起:“留下来的才能够成为历史!”
“怎样才能留下来呢?”黑棋里的声音问。
左丘吾也平静了下来,他说:“活着。”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枯荣生死,谁又真正留下?”黑棋里的声音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抵达寿限,百年而终,都算奢求。神临朽金身,真人同蟪蛄。绝巅万载,几人寿全?”
“都是死的死,散的散,风吹满面雨。”
嗒!真有一滴雨,落在棋盘上。也不知是谁的泪。
黑棋里的声音继续道:“……曲笔而活,只留存一时。直笔而死,才可以青史永彰。”
左丘吾立着眼睛:“你自去永彰青史,我只要勤苦书院春秋鼎盛。”
“你写了一部名为《勤苦书院》的故事。”黑棋里的声音说。
左丘吾纠正他:“它不是故事,而是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现实。这本书会是勤苦书院最完美的历史篇章。”
“哪有完美的历史呢?真相常常是裸露的伤口,总是伴随可憎的面目。”黑棋里的声音道:“就算你把这部书写得天花乱坠,文采飞扬,它也只能作为一部小说存在,而不是一部史书。它永远不会成为经典。”
虞周死后,圣名不传。小说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小说自也远不能跟史书相比。
“你的眼里只有经典,司马衡。”左丘吾摇头:“你在写史的过程里丢失了人性。你是历史的工具,而非一个创作的人。”
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看着昔日挚友,眼中满是失望:“你的一生只为《史刀凿海》,可《勤苦书院》是我的一生。”
昔日读书时,他以字果腹,嗜书如命。唯独列国国史,他放在一边,一句都懒得读。
他说“各国史书,每多矫饰,如敷粉男女,不见粉底坑洼。”
他说,不读也罢。
那时他对历史真相的执着不弱于司马衡,他也曾立志要为这个世界记录真相!
可是代价呢?
真相的代价,谁来承受?
到底要死多少人,要流多少血,才能明白……
刀笔是伤人的刀!
在那个雪夜里他已经发誓,他要纠正这一切的错误。
“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左丘吾诵读着先贤之言,在意海冰棺里,儒衫猎猎!
他明明被【如意·千秋棺】冻结,被【大燕山河禁】镇封,可是他却迈步往前。
“昔日你为我诤友,使我明道。今日我为你诤敌,叫你醒神!”
他出身名门,父亲是一代名儒,母亲乃大宗嫡女,从出生起这个世界就围着他转。年轻的时候很浮躁,仗着天赋过人,懒于用功,常常应付差事。“笔非【毫山】不用,纸非【春雪】不写”,天南海北的名砚,他收集了三百多方,可是书院布置下来的课业,他全部请人代写,或者草草挥就。
还是司马衡指着他骂,说“不工字者,笔墨千盒。”
他才幡然醒悟,刻苦用功,练得一笔被称为“绝品”的字,终成一代宗师。
今天谁能让司马衡醒悟呢?
他知道没有人可以做到。
可是他又想,非左丘吾不可!
覆手压鼎的姜望,在某一个时刻,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青衫衣角都扬起,但长相思终归是没有出鞘。
于是左丘吾一步出意海。
湖心亭里,棋盘之上,二百六十七个左丘吾时身,同时抬手,握住了棋格边缘。仿佛狱中恶犯,同时抓紧了牢门!
一根根笔直如剑的书简,忽然出现在黑色棋子所在的棋格囚笼里,紧紧地贴在四缘。在秦至臻的铁壁之上,又筑了一道墙。只是这些“书简墙”,刻字无算,字字担山。
那颗撼动时间,一度动摇了棋盘的黑色棋子,竟一时“啪”地一声,贴在棋格囚笼之底,仿佛砸进了棋盘里面!
而左丘吾的真身,亦在此刻,踏入亭中。
斗昭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坐着不动。众生僧人默默坐到了斗昭旁边。斗昭想了想,挪了个位置。
秦至臻定身沉思,剧匮也一手拈棋,静而不语。太虚阁众人对外总有一贯的默契,姜望本尊在意海里的沉默,于此得到延伸。
儒家二老皆正坐。
左丘吾站在门口道:“你们来得太快,动作太果决,在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发展的时候,就已经直击要害,控制全局……不愧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天骄。但你们太赶时间,也就忽略了细节。只以我为目标,因而错过了这些世界。”
“我不是说那些你们不爱看的故事,不怎么在意的角色。我是说,世界——”
他莫名地问道:“没有人认识这座凉亭的风格吗?”
沉默了许久的孝之恒,在这时开口:“神话之末,仙宫之初。这是那个时期的建筑风格。飞檐是寻仙燕尾,亭角是通天神塔。还有一些相对混乱的道纹,那是一个比较迷茫的时期——左院长,这次的事情,你还需要再斟酌。”
左丘吾叹了一声:“还是孝先生渊博!”
他说道:“我在每一个历史篇章里,都做了细微的调整,布置了不同时代的建筑风格,它们不会体现在最后的历史篇章中,但却真实存在于不同的时空——那也是我往来不同篇章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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