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死的呢,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死了罢。
那日,嫂子怀里抱着刚生下来不久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小侄子去挖野菜,施成川看着她佝偻的身子一晃一晃地走了,脊梁的骨头一截一截立在脊背上,好像下一秒就会刺破那一层薄薄皮戳出来一样。说是挖野菜,可是哪里还有野菜呢,这片本就不肥沃的土壤被这样晒了许久没见雨水,就算偶尔有一两根能吃的野草也早都被挖没了,出去只是想碰着运气,图个心里舒坦,好过躺在炕上等死。嫂子离开不久,队里的巡视员孔老大家的倒生就来了,倒生比施成川高出一个头,这当儿可是神气着呢。施成川抬头看见倒生的鼻孔对着他出气,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那鼻孔便也一收一收地出气。据说倒生之所是倒生,是因为从他娘肚子里挤出来的时候可与旁人大有不同,怎么不同法,施成川也不清楚。只听别人说他一只手拽着他娘的气管,一只脚从他娘两腿之间蹬出来,硬是生生扯得他娘断了气才肯落地,倒生哇哇落地了,他娘在炕上一瘫翻了白眼了,可真是个索命的鬼。
“二进子,我大让我来告诉你,去晒场把你大驮回去,别一会儿晒干在那里了。”
“我大怎么就在晒场了?”施成川看到他的样子真想想狠狠揍他一顿,但是他不能,倒生的体格壮实着呢,就算是挨了饿,他的体格还是要壮实些。
“呦,二进子,怎么就在晒场了!那你说你大他怎么就去偷队里的种子粮了呢。那豌豆角刚鼓得饱满你大就去偷,还好被我大瞧见了,不然你大怕是连政府都要偷了。你们这一家子流浪汉,有这窑洞住就已经不错了,你们居然还要偷政府的东西。那是我大心好,让我给你说一声,你还问他为什么在晒场。呵,二进你倒真是……”
“晓得了。”
倒生一下子说了这一大段话,深深喘了一口气,说得他大喘气,没说完的被憋了回去,憋回去就憋回去了,他依然觉得自己很神气,喘完气他便觉得自己更神气了,背着手踩着他的破草鞋“嗒嗒”地离开了。
施成川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饿的,总之当下最紧迫的就是把父亲从晒场拖回来。倒生虽然是让人憎恶的,但是他到底还是说了句在理的话,这日头,不拖回来怕是要被晒成人干了。
施成川是在去晒场的路上碰到的父亲,他拖着一条腿,一只胳膊以扭曲的姿势外翻着,另一只胳膊一甩一甩耷拉在身侧。他离开家时穿的就是那件爬着几大块灰黄色的补钉的黑色粗布衣服。血渍混着黄土浸透了补钉,被这日头晒干了变成了青褐色,斑斑驳驳贴在父亲的脸上、胸前、大腿、后背,到处都是。看到这个样子的父亲,他想哭,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哭,只是浑身抖得厉害。施成川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光着脚板一步一挪回家去。
他和父亲回来时哥哥施成江还是躺在炕上,闭着眼,苍蝇不仅在他身上,也在他的眼睛上、鼻子里来回乱窜,他也不嫌那些苍蝇烦,任由它们在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狂欢。母亲在土灶台上忙活着,那口许久前捡来的破铁锅黑乎乎的,里面沸腾着点水,他看到母亲把黑乎乎的渣滓抓进那口破锅里,瞬间锅里的水和锅都是黑乎乎的,分辨不清是锅还是水。那渣滓是什么施成川心里自然明明白白,没有野菜,树皮也要被啃光了,实在没辙了,还有这“麦衣”,被烧过的麦衣。看到麦衣,施成川很快想到了成熟的麦穗,每一粒麦子外面都有一两层薄薄的木黄色麦衣包在外面,麦衣把一粒金黄色的麦子包裹成老鼠屎的形状,这还不够,麦衣顶上还要插着尖尖的麦芒。于是那一粒粒裹着麦衣插着麦芒的麦子团抱在一根麦秆的顶端,红缨枪一样的麦芒尖尖地戳着天空,骄傲极了。光想到这样的麦穗,施成川都直咽唾沫,只是现在没有这样的麦子,都被那日头晒没了。那些混着麦芒的麦衣自然不能吃,只是母亲说把它们烧成灰就不扎嗓子了,烧得黑乎乎的麦衣混上水,比树皮还要难吃,施成川想那味道应该要比阎王那里的孟婆汤还要难喝千万倍吧。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转过头看着躺在炕上的施成江,过了很久问了句“有气儿没?”
听到这话的母亲转过身从窑洞走出来,抓过麦衣灰的手黑乎乎的在身上蹭了蹭,缓慢地朝这边走过来,即便是缓慢的,也差点要摔倒了。母亲站定在炕边盯着儿子,他不动也不睁眼,苍蝇还是在他的鼻子里进进出出,她扬起手在儿子脸的周围甩了甩,轰走了那些苍蝇。苍蝇就是让人生厌,施成川看到一只长着肥肥的肚子泛着绿光的苍蝇被母亲从哥哥的鼻子下面轰走以后很快又扑到了哥哥脚趾上。母亲慢慢地把脸贴到施成江脸颊上,就像他小时候那样,那里是冰凉的,渗到骨子里的凉,她又把嘴唇贴到他的额头上,还是那透骨的凉。施成川扶着父亲站在门口,看着母亲浑身发着抖,一遍又一遍地把脸贴到哥哥的脸颊上,她木讷的眼睛里有眼泪扑簌簌地滑了出来,一颗一颗滴到哥哥的耳朵里,脖颈里。
“二进,掏个坑吧,掏个坑,把你哥埋了吧。”
“下面给他多铺些枯草,软和些。”顿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了句。他气无力地说完这句话便径自挪到另一间窑洞炕上躺着了,头也没回。
苍蝇的鼻子是最灵的,它们很快分成了不同的阵营,一波嗡嗡地仍在哥哥身上上狂欢,另一波成群结队欢呼着冲向新的宿主,它们像之前扑到哥哥身上一样再一次疯狂地扑到父亲身上。施成川站在门口盯着炕上散发臭味的哥哥,觉得浑身无力,母亲扑簌着眼泪瘫坐在门口,施成海带着小侄子栓柱站在母亲旁边,看到母亲那个样子,他吓坏了,便哭了起来,他一哭,栓柱也跟着哭,哇哇地哭,哭累了就都依偎在母亲的腿边玩。施成川走到炕边又盯着哥哥看了一会儿,然后爬上炕,伸出手一遍又一遍赶着哥哥身上的苍蝇,哥哥蜷曲着身子,他想帮他摆个舒适的姿势,可是那手臂硬硬的掰不动,掰过去就弹回来。施成川觉得浑身抖得厉害,胸口闷闷的疼,憋着什么东西涨得生疼,有时候他自己也在想,是不是哭了胸口就不憋得疼了,他也想哭,可是怎么哭呢,他终究还是不知道眼泪怎么出来,索性就不哭了,只是胸口依然闷闷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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