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把做好的两小碗面端下去端到施成川家，还是在北房的那张红漆木桌子上，进门正对着那桌子。桌子上面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正中央摆着的还是那张照片。施成川的母亲临走前只留下那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头她正坐在一张旧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拐棍，头上包着一块小方巾，一身青布衣裳。照片里笑得很开心，很慈祥，眼睛都笑眯了，即使是黑白的，也看得出来那日的阳光很好，在她身旁左侧投下一片影子。她就静静地坐在那照片里，坐在那张桌子上，对着门口进来的人眯着眼睛笑，霜霜走过去，把两碗面摆在照片前方的侧。这时香秀也进了门，手里拿着两个橘子和几个小点心，看到桌子前的霜霜就打开了话腔。

“哈哈哈哈，桃桃妈呀，今年是你做献饭了撒，哎呦，你这个摆得还挺好看的，一看就想吃，这一桌子饭，他太奶奶看到了一定馋的不得了了。”

“嘿嘿，就只是放了菜而已，我在这方面没有你手巧，你去年做的那个才叫好看呢。”

“哎，好不好看的也就是个意思，来，把这两个橘子摆上去，让他太奶奶也常常，还有他太爷爷们。”

“就是哈，这两献饭怕是不够吧，不是还有大的哥哥嘛。”

“也就是个意思，摆上去就行了，谁知道他们在不在这桌子上呢，你说照片都没有，就只有他太奶奶这一张，其他两个，能不能找到这里都难说咧。”

你一点我一点，一张桌子上一下午就变得丰盛起来，有面，有水果，还有一些小零食，花生瓜子什么的，下面再垫上一些自己家那白纸一张一张拓出来的冥币，算是齐全了。施成川喂完了牲畜进门看到摆满了各种祭品的桌子，听着两个儿媳妇讨论能不能吃得上的问题，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从里头抽出了一根点上。这几日几个孩子说是过年买了几包香烟，他也不再抽他的土烟了，虽然这买的烟劲儿不够大，但也还抽得，不过瘾的时候再卷一根土烟垫补也是可以的。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桌子上母亲的照片，回忆着那张照片是在什么时候拍的呢？近些年连记忆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大概是在大根娶香秀那一年吧，那一年母亲看起来身体还可以呢。母亲坐在那桌子上舒不舒服呢，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坐在她旁边呢，父亲和哥哥都走了，临走没吃一口饱饭，据说饿死的人都会很执着于吃的东西，他们不要去别家桌子上抢食吃才好，自己家桌子多摆一点，他们或许就来了呢。施成川想着这些想得入迷，他又想起了那个啃树皮喝麦衣汤的日子，那日子过得可真是天昏地暗啊，他想起了曾经蜷缩在炕上咽了气的哥哥，满身是血的父亲，呜呜哇哇躺在院子里死掉的弟弟和侄子，想到这些觉得胸口扯着疼，但又不想从回忆中挣脱。他努力回忆着他们的样子，如果他们长大了，或者也跟自己这样老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他想着那半袋小米，想起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又想着如果父亲和哥哥能坚持到那半袋小米来了，是不是就能喝上一口小米汤再离开人世。想着想着他便觉得桌子上的那碗面飘起来，飘了一会儿又稳稳地落到了桌子上，是不是他们看到那面了，开始吃了呢？

“大，你怎么了？”香秀轻轻推了施成川一下。

“啊，哦，没事。”

“你烟都要没了，烧到手了都，还没抽几口呢就要烧没了看着。”

“哦哦，真的没了。”施成川应和道。

“大，那我跟桃桃妈我们先回去，准备些家里吃的东西，吃了饭以后就来，带着孩子们一起，这个桌子上的香……”

“你们是女人家，必能续香，有我和三根呢，这不还有四根呢嘛，我们先续着，晚上大根和二根忙完了来也得续一根。”

“成咧，大，我们先走了。”

到了晚间，大家都在自己家里吃过饭，几大家子人聚到一起，打开电视机，大人们看着电视聊着天，孩子们自然有孩子们的游戏，只要是在一块儿，总有玩不腻的游戏可以玩。立国还是小小一只，也不会说话，只会翻身，会笑，哥哥姐姐们逗着立国玩竟也成了乐趣了。一家人熬到了午夜十二点过，拿着几串鞭炮，把那些摆在红漆桌子上的酒水、点心还有冥币全部都拿了盘子端到门口，在门前点上火，烧了纸钱，再敬上两杯酒，磕几个头，这便是表示对先人的敬重和祭拜。年三十把他们都请到家里供在桌子上，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除夕，过了午夜，便要送出门去了，各自回各自该去的地方。如果实在有留恋凡尘不愿意离开的祖辈，放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上一阵，告诉他们今日的仪程结束了，你们也早早回去歇着吧，要再次相聚可以在来年。

过了除夕以后的几日，便是各家串门，欢腾的日子，今天你到我家来，明天我到你家去，过年才是串亲戚的最佳时机。那些不串亲戚的时候做什么呢，和孩子们玩闹，聚在一起聊天，拉拉家常，哦，今年不一样，还有重头戏，拍照。有了施有礼的照相机，以前觉得很奢侈的拍照一下子变得和自己很近，施成川也有些激动。他刻意换了那一身往常不舍得穿的中山装，选在了自家窑洞的门口，正正规规地拍了一张照片。原本大家都觉得窑洞不是很好看，毕竟都有房子了，为什么还要在窑洞门口拍呢，但是施成川执意要选那个地方，大家拗不过，也就任由他了。施成川有施成川的道理，他想着如果这是自己最后一张照片，那以后一定是要除夕被摆在那桌子上的，他选这个地方或许就可以清晰地找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也顺便给父亲和哥哥引引路。施成川真的只拍了那一张，他说照片拍多了万一把他的魂魄都拍走了咋办，一张旧足够了。于是接下来便是他们兄弟几个拍了，拍了再给孩子们拍，单人照、合照各拍几张，大家都穿着自己最新的衣服，把自己最快乐的瞬间定格在那些照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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