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祆教人的主力都在西边,绕了那么远来烧京都,为什么?是太闲了吗?!肯定就是那个妖女!”
“她还假惺惺地和他们打,呸!”
“原来她就是来迷惑我们陛下的,呵,女人,误国!”
“别这么说,我们陛下要是被迷惑,京都早就没了。蓬莱那个谢仙君,谢昉,你们知道吗?就是带着江湖门派抗击祆教的那个头头,妖女迷惑的是他!你看,他本来身体多好,现在虚成这样,肯定是被妖女掏光了元气!”
“原来如此啊——”
“不是说她是周老太师的孙女么?现在户部的周大人,你们知道吗?听说她就是周大人的二姐!”
“别乱说,周大人的二姐早就死了,前朝的时候就死了,还是在老太师之前没的呢,这个妖女肯定是冒充的!你们用脚趾想想啊,周家,周家诶!那是出过周老太师、烈女尔贤这样人家,如今还有周大人正当红,怎么可能有西域那卑贱的血脉?”
“对对对......”
各种各样的谣言,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中原。
或多或少,也有些人站出来说话。
比如大病初愈,紧接着便接任了唤月观观主的十三。
“她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可众人似乎对这个新观主并不满意,因他的这一句话,四面八方的骂声开始不绝于耳。也不知是本就对十三这个人充满恶意,还是因为他站在了“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人们只道:“黄口小儿,你懂什么?赶紧想想怎么不尿床,然后让你们这个破道观不出来要饭罢!”
元气大伤后的唤月观根本无法恢复昔日的荣光,没钱、没人,从前江湖第一大宗门,如今门可罗雀。弟子们走得走、散得散,即便是唤月观从前有不少的积蓄,只出不进,养着这样一些人也很是吃力。
大战那天,是十三和阿九离开九华山的日子。可还没等他们踏出山门,便被战火席卷,十三再睁开眼时,阿九不知生死,而自己也被硬拖着、成为了新一任观主,面对着这样一个烂摊子。
被人鄙视,被人质疑,嘲讽的声音越来越大。
后来他也只能装作哑巴,不再说话了。
再比如,以义字闻名天下的石伍。
论武大会之后,他在青州与庄公子一同打理煅剑池。听闻尔玉的事,是他最先站出来,为尔玉澄清。起初还有人相信他,到后来,谣言愈演愈烈,人人都好像是亲眼看见尔玉“残害”中原人。不过他们不敢像对待十三那样,肆意攻击石伍。顾忌着他从前的名声,顾忌着庄家煅剑池,人们只说石伍是被蒙蔽了,一代大侠都被骗成这样,可见妖女功力深厚。
谢昉收到消息的时候,先是一愣,他并不相信尔玉能“背叛”。四起的谣言,像一把又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谢昉的背上。人们好像忘记了,曾经是这个人用自己的肩膀、用自己的肉体凡胎,为他们遮风挡雨,为他们不惜以自身性命作赌注。
部署进攻祆教、救下尔玉的计划一再搁置。
渐渐地,各个门派之间出现一种声音。
一种和谢昉的计划相悖的声音。
为什么要救那个妖女呢?
为什么不直接攻进去,把祆教人全部杀光,以绝后患呢?
他的话在江湖上,从“金科玉律”到“如同废纸”。
人们好像都在好心好意地劝他——
“谢仙君,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大家的眼睛都看见了,你不要再被骗了......”
谢昉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是的,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你们给我一点点时间去查,就一点点......”
可是人们并不愿意给他们曾经的救命恩人这个机会。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谢仙君,你是蓬莱的神仙,心怀苍生大义,怎么能用全天下人的性命去冒险呢?”
他被逼到最阴暗的角落,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这样光明磊落的一个人、这样如明月清风似的一个人,也在那一瞬间想过——若他们再张嘴说话,不如打,打到他们再也说不了话为止。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
归鹤千里迢迢地从保都赶到了谢昉所在的地方,他明白谢昉心里的感受,在人们的口中,施露——那个灭了秦国公府满门的冷血杀手,曾经被许多人目击过和那妖女一同进出——所以,人们判定,她们就是一伙的。
最后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结论。
那个卖主求荣的秦国公,竟也成了蒙冤而死的忠臣。施露杀害秦国公府一家,那也是尔玉的授意,她们是让中原受伤的罪魁祸首。
归鹤道:“我们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若要强行堵住,只怕是坐实了她们的‘罪过’,所以现在...我们不能反抗。”
谢昉红着眼,又是几夜未眠,他的身体已经差到了极点,本已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他的腰腹上血迹斑斑、即便是缠了几层纱布,都有鲜血不断地渗透出来:“我费尽心思,做了一把刀,是想要保护他们。而他们...现在要踢开我,用这把刀杀掉我的妻......”
众门派逐渐“团结”起来,他们要求蓬莱控制住谢昉,不让他再对救尔玉进行部署。谢昉本来的计划仍在进行,计划中囊括了“团结”起来的大多数门派,他总是理想地认为,只要众人拧成一股绳,定会攻无不克。如今这一股绳,的确是战无不胜,他好似作茧自缚似的,被这股绳牢牢地拴了起来。
蓬莱和昆仑权衡利弊,他们并不能因为“信任”而毁掉已经部署好的一切,为了他们的安全,为了世人的安全,出世的宗门选择了妥协。
你说可笑不可笑。
拖得太久了,救一个人那样麻烦。
不如早一点解决,全都杀了好了。
玄胡索曾带着药师谷的不少弟子去抗议、去游说。
可一门一派之力,又怎能敌得过呢?
或是说,
一个人的名誉、生死,又怎么能和天下人相提并论呢?
......
“阿弟,你终于想清楚了。”
大宫之中,沈临侧卧在天绶氏曾经端坐的宝榻之上。对于身份的“僭越”,他如今早就不以为然了,如今他的教主,正是他的“娘子”,只是躺一躺教主坐着的地方,又有什么干系呢?
阿九静默地立在阴影中。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下阿九的面容是那样的无力、憔悴。仿佛早就跟命运妥协了似的,他没有半分从前的精气神,更没有了夜探试炼地的倔强。可在内心的最深处,仍然有一个声音在怒吼着——尽管那声音是那样的微弱,可它到底还没有完全消失。
那声音在说:不能屈服,不能屈服!
也是它支撑着阿九眼中仅剩的一点光。
“我骗了她,也骗了我最重要的人。沈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难道连该不该死都要你说了算么!”
沈临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阴鸷。片刻以后,他轻笑了一声,道:“阿弟,在说什么胡话?血脉相承,早就注定了我们是一家。你母亲带着你流落到中原,我找你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今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阿弟,你还想要什么?”
他终于还是揭开了阿九最难以启齿的一道伤疤。
是了,阿九的母亲,曾经是沈临父亲的奴仆,在产下阿九以后,便带着他离开了西域,辗转到了中原。阿九对于西域的记忆,只有那一星半点,也正是靠一星半点,沈临将他与祆教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九华山上,你提前打开结界,阿弟,这就代表着你的心一直是向着我的啊。”
沈临勾起嘴角,阿九的表情愈难看,他愈快意,“在你的住处,欺瞒尔玉,还有你那个小师弟,阿弟,这也都不是我逼你的呀。”
“要勇于面对自己,一些事情既然成为事实了,就不要妄想去改变,不如去适应。”
沈临站起身来,走到阿九面前,道,“听说你的小师弟现在已经当上唤月观的观主了,你还想回去吗?你想他们像攻击尔玉那样攻击你的小师弟吗?哦,忘记告诉你了,他现在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阿弟,你若是心疼他,就当‘阿九’已经死了罢。你有名字的,你忘记了吗?你叫黎,这是父亲取的名字。”
“你还知道?”阿九道,“你还知道如今他们都在议论尔玉?你就是这么爱她的?”
沈临摇了摇头,他近乎癫狂地笑了,道:“他们?那群中原人吗?那又有何干系呢?反正尔玉永远都不会回中原了,随他们说去罢——过不了多少时日,祆教的圣火,便会燃过整片中原大地,到时候我要把他们的舌头全都拔下来。”
“哦,还有,”沈临歪着头看向阿九,“你该叫她嫂嫂的。”
阿九向后退了几步,几乎叹息着摇头:“你疯了,你越来越疯了......”
“我疯了吗?”沈临作沉思状——其实他真的想了一会儿,道,“你不明白,我从外面回来,在大宫里刚见到尔玉的时候,那时候我才是真疯了。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能突然和她这么近。也不对,其实我在梦里想过,她会到西域来,却不知道梦能这么快成真。”
“阿弟,你知道吗?”沈临突然低头笑了,人畜无害似的眨了眨眼睛,“一个人突然得到了从天而降的惊喜,就会停不住地想要索取更多。可能是压抑太久了罢,就想拼尽全力地去留住这个梦。唉,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你又不会懂。”
阿九又岂会不懂。
他沉重地成长着,曾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些幻梦,曾以为“逃”,便能到天涯海角,将这场梦注入现实。
可命运到底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梦是该醒的。
虚幻的,不该得的,终究会破碎,终究会恢复原状。
犹如此刻的他。
也如同未来的他。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沈临望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半天,他才站起身,回到了尔玉的房间。
药物控制下的尔玉已经可以如同常人似的,不需要指令,自觉吃饭、喝水、行走。
这也是沈临对这种药最满意的地方。
他幻想着,这才是真实的尔玉,他们是一对寻常夫妻。推开门,见尔玉一身常服,披着头发,正坐在窗边。窗外是无垠的沙海,沈临曾命人移植了许多中原的花来,可无论费劲多少心力,那些花最终都枯死了。
最后还是有人提议,将一种能在沙漠中开花的月季移植过来。只是这种月季是靠人灵力滋养的,只能开一天,便彻底枯死了。
不过沈临也不在意,反正他的灵力充沛,他每一天都命人移植来这种月季,让它们盛放了这一日,让尔玉看上一日,那就是值得的。
他拿过妆台上的篦子,轻轻地梳过她的长发。
“喜欢吗?”沈临轻轻地问道,他的语气是那样温柔,“那时候我病着,隔着眼上的白纱,瞧见你喜欢穿这样的颜色的衣裳,便觉得你是喜欢这颜色的。”
得不到应答。
他继续说着,像是在拉家常,道:“第一次见你,其实不是在九华山上。你知道吗?我早就见过你了,那时候你还跟别人装你是朝廷派出来暗访的女官。那神气劲儿,真是太可爱了。”
他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尔玉紧紧地搂在怀里:“被毒虫伤了,你要断脚,你知道我当时都要心疼成什么样了吗?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傻姑娘......”
他抱得实在太紧了,甚至忽略了怀中人一下痉挛。
仿佛是幻听一般,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那样轻微。
可听清了,却又觉得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沈...临....我会...”
“亲手...杀...了...你。”
他蓦地惊慌,掰着尔玉的下巴,却见她的神色痛苦,双眼中流过一刹清明。
可那也是瞬间。
“你说什么?什么?”他厉声道。
方才的那一句如同梦似的,过去了,便不再回来。她的面容一如往常,神色松弛、目光呆滞。仿佛那面露痛苦的人并不是她,而是那游离在附近的一缕孤魂而已。
可沈临却真切地感受到了。
那从后脊油然而生的凉意。
他攥紧了拳,冲外面大喝道:“药!加量!药师呢?以后每天三碗药!”
暴喝以后的下一刻,他却不忍对尔玉多使半分力气,最后只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柔声道:“乖,要听我的话,我会永远爱你的。”
“想杀了我?”沈临低声道,“那怕是要下辈子了....欠你的,下辈子,我还你。”
“恩也好,怨也罢,我们要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
临阳。
临阳地处范阳以西,因交通便利——官道四通八达,而成为西部地区的枢纽。
几番辗转,谢昉一行人来到了临阳,此时昆仑的掌门正在临阳同新上任的指挥使讨论战况。昆仑本与蓬莱一同在最前线,可是朝廷的支援又到了,江湖门派必须派出一个地位够的代表去见朝廷的人。如若唤月观没出事,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凌虚出面的,如今这时候,大家都怕树大招风,便只得由蓬莱和昆仑选出一个。
不巧,某晚猜拳,正是昆仑的掌门输了,所以第二日他便顶着一张如锅底似的黑脸,一路从前线来到临阳。
时任临阳指挥使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城派上一任掌门刘莽臣的弟弟刘虎臣。兄弟俩的关系很少为外人所知,故而刘虎臣出现在临阳,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谢昉到达临阳的时候已近黄昏,舟车劳顿,归鹤提前安排好了住处,方便谢昉休养。
他的身体状况已可见的速度在持续衰弱着。玄胡索不放心,本是要从京都跟过来的,但京都那一头还是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坐镇着,闻名天下、甚少掺和政事的药师谷便是不二之选。玄胡索也明白,如今谢昉的处境很是尴尬,守住京都,也算是帮谢昉解决了后顾之忧,故而他只能按时传一些问候的信,派了大弟子白术从南疆赶往临阳。
安顿得差不多了,归鹤一转身便瞧见谢昉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束起,一副要出门的架势。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拦在谢昉身前,道:“师弟,你且歇息一晚,明日再去拜访关掌门也不迟!”
他们这一趟来临阳,正是为了见参星派的关掌门。参星派原是西域的一个小门派,以双刀为兵,在祆教迅速崛起以后,不得不整体迁往中原。参星派来到中原以后,没少被中原门派排挤,加上自身人才稀少,更是被欺负得够惨。那时候的“跛道人”游历世间,没少帮参星派的忙,故而他们还是记得蓬莱的好。在中原的百年里,参星派不断和中原门派交往,几代掌门夫人都是中原女子,发展到如今,参星派虽然仍是“小门小户”,却和中原门派没太大区别了。
祆教如今以尔玉为容器滋养冥火,正面与中原武林进行对战,便更加有恃无恐了。谢昉若想要救尔玉,只能剑走偏锋。于是他想到了曾在西域扎根过的参星派。
如今尔玉音讯全无,谢昉更是急得夜不能寐,他恨不得现在就化身飞鸟,去往尔玉身边。
“我等不了的......”
还没等谢昉说完,却见门口来了一群人,服制各异,却都是数得上名的门派。一群人拦在谢昉的门前。
双方对视良久,还是归鹤率先开口道:“各位,有何高见?”
“谢仙君,救救我们罢!”
......
夜风缱绻吹过轻薄的窗纱,窗纱拂过床上拥抱着的一对男女的身上。
风有点凉了。
沈临是这样想的。
他扶着尔玉的肩,让她靠在软枕上,继而起身去关窗。
外面灯火正盛,从苦陀海大宫那样高耸的建筑上往下看去,苦陀海周边的房屋、建筑,都尽收眼底。沈临拍了下脑门,他这才想起来,这一日是沐兰节,是西域独有的节日,类似于中原的中秋节。
人们往往在月下,期盼着阖家团圆、家人幸福安康。
从前那样阴冷潮湿的日子里,沈临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他的生活中只有血腥和杀戮,目光只聚焦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很少真切地感受过这样的烟火人间。
这也不怪他。
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他那一家子,也就像一个偶像与一家追随者似的——等级分明,很少有暖融融的日子。
从未得到过,便会嗤之以鼻,以此来掩盖真正的事实。沈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但如今,他突然觉得,从前自己认为十分愚蠢的“庆典”,竟也这般温暖。
“尔玉,你看。”
他自言自语着,道,“外头的灯,多好看,你想不想出去看看?你那样活泼好动,我猜你是想的。”
他转过身来,走回床边,将床上的人拦腰抱起。
她很轻,轻得让他有些害怕,生怕一个抓不稳,她便被风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可当他紧紧地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时,却蓦地一愣。
他忽地瞧见她的眼中有了神采——却是痛苦的,不安的。
他看见了她眼角躺下来的泪滴。
是她的意识又回来了。
“尔、尔玉,我...你别哭。”
沈临匆忙地将她放在面前的圈椅上,看着她不停地哽咽着,沈临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不知所措”。
他蹲坐在尔玉的双腿前,温声哄着。
如同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尔玉不知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清醒过来,彻夜的噩梦惊醒以后,总是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好像意识被一次又一次打散、再重合、再打散,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在被强行剥夺意识以后,她不会看到身体所处的场景,而是沉在旋涡之中,不停地向下坠落。
她有多希望,睁开双眼之时,能看见那个大圆满的结局。她什么都不能做,她渐渐地又开始把这一切都压在了“运”上。
一次又一次的醒来,好运没有降临。
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绝望。
无力感、恐慌感,逐渐蔓延。
她张了张嘴,以一种非常扭曲而夸张的姿势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能发出来了,尽管很微弱,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却是足够对方来听清了。
“杀了我吧。”
“沈临,你杀了我吧。”
又是一行眼泪流了下来,滴落在她自己的膝头,也碎在沈临的心里。他跪在她的面前,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尔玉,”他停顿许久,红着眼眶,道,“你为什么就不肯试着、试着接受这一切呢?你答应我,陪在我身边,我不会再给你喝药了,好不好?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的...可是我真的好害怕。”
他握紧尔玉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蹭了蹭。
“沈临,你爱我吗?”
她问道。
只隔了片刻,那也是噙着泪的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没了意气风发,也没了多年习得的阴鸷冷傲,好像只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子,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诉尽衷肠。
“我爱你啊,我爱你,尔玉,我不能没有你。”
再一滴泪滑落。
冷冰冰的眼泪碎在了沈临的掌心,他抬头,双唇微微颤抖着,望向那个被他视为太阳的那个女孩。
她在哭。
他突然恨极了自己,怎么可以让她伤心难过,怎么能让她流眼泪......
在他想要抬手抽自己一巴掌的时候,他听见她在低声说——
“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她的声音就在咫尺,可听着却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让我不再是我,让我像一个布偶一样。所以,你到底爱的是什么?是我,还是你自己的欲望?”
“沈临,你真让我恶心。”
此刻,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可沈临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他蓦地吻上她的唇,野兽似的撕咬着,仿佛在发泄心中的怨恨——莫名的怨恨。
当他看见尔玉唇角的血迹时,才拥住她,低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是他这辈子的太阳,是唯一的光和热,没了她,这个世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永夜,是冰冷,是深渊。
她也变成了永恒的信仰。
“沈临,你若是真的爱我,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她轻轻地说着。
“冥火在我的身体里,对吧?等到我死了,我的身体也没用了罢?一把火烧了我,剩下的灰烬,送还给他罢。”
“我想回家,沈临...我想回家。”
她在哀求着。
“尔玉,”沈临道,“不要说那些话,你现在是祆教的教主,我们一起坐拥西域,这样不好吗?你喜欢中原,我们便要中原都在我们的手中,你不愿意杀人,我们便让中原和西域的百姓安居乐业。这样不好吗?”
他说着,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道,“你以为,我们一直是坏人,一直去刻意挑起战争,对吗?你又何曾知道,这几百年,一直是你们中原的朝廷、门派,来对我们发动大大小小的战争。尤其——是你们的江湖门派。”
“最开始,是你们中原人来西域烧杀抢掠,是你们以多欺少。那么多的部落,只有些老人、孩子,你们为了财宝,什么都不放过。”
“你知道那个时候,嗯,是中原与西域刚接通的时候,第一个门派开始来勒索,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财宝,接下来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没钱了,便来“借”点,若是不借,便开始明目张胆地抢,到了最后,随随便便安一个罪名,就开始发动大规模战争......那时候西域满目疮痍,是祆教救了西域。所以祆教必须强大起来,带着西域强大起来,我们要讨回中原欠我们的...尔玉,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拿回本就不属于中原人的东西。”
沈临话中的内容,恰好与当年在九华山禁地的那场梦境中的场景一一对应上。起初尔玉还不明白,可沈临的话却让她恍然大悟——
那个小部族,那个烈吉儿——
乌罕苏部落并非是祆教的势力,他们只是不得不臣服的一个小部族——可那又如何呢?“正派”们、大人物们说他们是“余孽”,他们就是“余孽”!
“余孽”必须死。
谁论是非?
谁论黑白?
她的头痛欲裂,眼前又浮现出昔年垂死之际,似乎是在天的尽头,与一位老者的一盘棋局。
白子的肆意入侵,将黑子逼至绝境。
黑子在绝境中不得不选择反击。
在反击得到了成效以后,黑子开始变得贪婪,它的目的不再是自我防卫,而是像当初的白子一样,想要得到更多的利益......黑子开始反对白子进行侵蚀。
黑白颠倒。
“所以,尔玉,”沈临继续道,“你身上流着天绶氏的血,你也是西域人。我们,在为了我们而战斗,这样不好吗?让那些贪婪的人全部去死,我们来守护住这个天下的清净,这样...你还不满意吗?”
尔玉冷笑了一声。
只听她道:“好一派冠冕堂皇的说辞...可是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沈临,现在大开杀戒的是你!是你们!该付的代价,百年来,中原该付的代价还不够么?!这样代代相传的讨伐,又有什么意义?稚子何辜!”
“可你看他们知道什么是代价了吗!”沈临愤怒地大喊道,“中原人自己都在想方设法地坑害着自己,用着相同的手段,你告诉我,这叫已经得到了教训,付出了代价?!他们欠我们的命,几百年来西域人的命,区区几座城的人就换得来?我这是在帮中原,我能给你们中原一个更好的时代。周尔玉,该睁开眼睛看看的人,是你。”
“你以为,你是正义的么?”他的语气突然缓和了下来,他那样平静地望着尔玉,仿佛方才那个癫狂的人并非自己似的,“你以为蓬莱真的是来主持公道的么?我告诉你,他们也有许多肮脏龌龊的事。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避世?真的是因为要躲避纷争么?你太傻了。真正清白的人,又何必怕这些呢?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干净的。不,就连天上的神......”
他顿了顿,突然笑道:“我这样说,是不是太过残忍了?尔玉,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切并不是你想得那样美好的。天下大势,朝代更迭,那是自然规律,你又何必逆规律而行呢?”
“不是这样的...一切都不是这样的,”尔玉摇着头,道,“你眼中的天下如墨一般黑,可仍旧有活得干净的人!你觉得哪里是错的,是不对的,就试着去让它改变......而不是要去摧毁它们!毁灭再重建,真的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么?不能因为他们是错的,你也要去用同样方法报复他们,那么你也是错的!这个尘世有太多的人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可到底是有好人存在的。或者说,纯粹的好坏根本不会存在,如你所言,就连天上的神也不会有纯粹的好坏...他们受香火,受供奉,他们要我们去信仰、去追随...但是你要记住,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尘世,仍旧有一群人,他们在坚持着心中的正道,在捍卫着...他们也知道这个尘世有许许多多不好的地方,但他们前仆后继地在去让这里变得更好。沈临,你想让后人们如我们现在一样,生活在动荡不安中,看不见阳光、在无尽的夜里一直沉沦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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